第二百六十八章 年事

天色还未暗下,好事的百姓们就在府城内燃放起烟花爆竹。声声嘈杂入耳,只吵得县衙内的官吏都无心办公。陈恒自然看得出来。这些人虽然还坐在位置上,心思怕是早飞出老远。

既然如此,不如做个成人之美的安乐公。华亭县的父母官做出决定,刚到申时,就宣布大家放衙,速速归家陪伴家人。

“大人英明!”

一群中年男人发出叫好声,待陈恒转身离开,便迫不及待的起身跑出公堂。所以说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,跟他们一比。以柳湘莲为首的武役们,现在还在街上吹着寒风巡视。

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,今日全城老少齐出动。城北是娄县的辖区,陈恒管不住。城南这块,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发生走火、走丢孩童之事。

既然不能委屈百姓,那就只能辛苦辛苦衙役。不过对柳湘莲来说,未必就是坏事。他生性浪**洒脱,如今被俗事压着。经过初期的不适应,如今干的也像模像样。

除了县衙里的差役,各街的保长带着男丁也要听从柳湘莲的命令。真要说到威风八面,常年混迹在外头的柳湘莲,名气远大于县衙内的一般官吏。城里的百姓,都知道华亭县衙有个班头,生的简直是貌比潘安、形似谢玉。

领着信达、潘又安在县衙里四处闲逛一番,陈恒寻了个僻静的廊上,欣赏着昨夜的落雪。文吏们走后,县衙内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刻。闲坐时,寒风过境,偶尔能听到枝头的雪块掉落的扑通声。

由远至近的爆竹声里,带着浓厚的年味。赏过景,发过闲。陈恒突然转头,对着信达和潘又安两人道:“你们可有打过雪仗?”

二哥,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。信达翻翻白眼,沉声道:“大人,戌时还要去城隍庙祭拜祈福。”

陈恒低头看看身上崭新的官袍,忍不住嘀咕一声‘扫兴’。潘又安出自荣国府,早年伺候人的毛病发作,想了想就小心回道:“要不小人去雪地里,玩一个给大人看看?”

“哈哈哈。”陈恒失笑,忙摇着头否了潘又安的好意,连连摆手道:“不必不必,哪有这么欺负人的,我就是随便一想。”他想上片刻,又对潘又安问道,“又安会游泳吗?”

“大人,此事小人倒真不会。”

陈恒点过头,才领步朝着县衙后宅走去。

“等天气暖和些,可以找个河滩练一下。”

听到大人轻飘飘的话,潘又安杵在原地傻眼,怎么好好的叫人去学这个?

他还没反应过来,紧追着陈恒迈步的信达,在走过他身边时,轻声道了句‘恭喜’。潘又安这才明白,这是陈大人决定好自己的去处安排。

已经走到前头的陈恒,一侧身就看到潘又安在廊上手舞足蹈。他古怪的看了一眼沉默的信达,才对潘又安呵斥道:“傻乐什么,还不快跟上。”

“是,大人。”

……

……

大概是年底在华亭县做了太多事,陈恒和黛玉商量过后,决定晚上的祭拜由他一人过去料理。

“这是我们家在松江的第一年,我要是跟着夫君过去,指定少不了待客之事。”黛玉连说辞都已经想好,“到时候在庙里,不接话不是,由着自己走也不好。既不能冷落城中大户,也不能耽误百姓上香拜神。”

她从紫鹃手中拿过一件大红色披风,将其披在陈恒的身上。一双玉手停在相公的胸口,捻着两根丝带系紧,“左右往后也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,就不必在今夜给百姓添麻烦了。”

“夫人说的有理。”陈恒听的不住点头,心中亦是升起非凡的自豪。自己这位夫人,在大是大非上,实在有分寸的很。今夜可以说是知县夫人第一次出现,各家大户的女眷必定少不了恭维之词。如此出风头的显眼时刻,黛玉还能视若无物,实在叫人佩服。

“那我拜完神,就马上回来。今夜,我们一起守夜。紫鹃可有把马吊牌买来?”

“买了的。”黛玉抿嘴笑着,又抚平相公的衣角。陈恒心思有些发散,稍稍打量着屋内各处,见到桌上有一本半展开的书籍。等到夫人确认衣着无误后,他几步走到桌前,一把抄起书籍翻看。才一会,他就笑道,“夫人,你这是看起古礼了?”

第一次当家,就要主持过年大事的陈家夫人,面露几分羞涩。缓声道:“虽有娘派来的嬷嬷料理,我总不好一事不通。若是有什么错处,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。”

古书上的内容,正是逢年过节上的礼节,从唐代开始,一直到宋代、大明。各朝各地的风俗,多有涉猎,叫陈恒也起了赏阅的心思。

“谁敢?”陈恒扬眉,复又轻笑道,“只要我们自己舒心,不必在乎他人言论。”

“好好好,就依相公所言。”

“不过这书不错,等你看完了,也让我拿去看看。”陈恒翻过几页,絮叨着把书放下。

许是佳节到来,见到身披红袍、气宇轩昂的相公,黛玉突然心生几分恍然如梦。去年今日,还在京师家中围在父母膝前。再回身,已经嫁作人家妇。

陈恒的直觉一向敏锐,见娘子没回话,马上感觉到黛玉的情绪变化。他上前将黛玉揽入怀中,感受着此刻的温存。轻声道:“岳父岳母一定也在想着我们。”

刚要埋怨衣服又要弄乱的黛玉,闻言瞬间安静下来。她情不自禁将头枕在相公肩上,“嗯。”

“等我回来。”陈恒安抚着黛玉,信达和潘又安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,他倒是拖不得。

“好,相公早去早回,我跟姐姐在家里等你。”

得此一言,陈恒还未出门,已经归心似箭。

这天地间,确实有个人、有个地方,在等着自己回去呢。

这感觉,真是不错。

……

……

城隍庙前,早已是人山人海。华亭的城隍庙离娄县城隍庙不远。城南城北的百姓,亦是各拜各的庙。不过华亭县是松江诸县之首,这城隍庙的规制,反倒比后建的娄县城隍庙还要大气许多。

陈恒赶到时,此处早已人山人海。连县衙的马车,也只能停在远处。他是在柳湘莲跟信达的护送下,移步走来。临到门口时,萧平已经带着城南的乡绅、庙祝等人侯在此处。

见周遭的百姓被差役分隔开,陈恒看在眼里,忙对相迎的众人道:“诸位不必多礼,先进去再说。”

离戌时开始祭拜,还有些时间。在庙祝的引领下,陈恒带着一票人快速的穿过照壁,又去到主殿中。看到自家老爷入门,柳湘莲忙去外头撤去衙役,好让百姓们先进庙廊,在外围开始祭拜各路神明。

“大人有所不知,那壁画左下角的花瓶,瓶中插三支戟,意为‘平升三级’。”庙祝还在介绍照壁上的壁画,那是从唐宋时期,留下来的老古物。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,这片土地上多的是这玩意儿。

听出庙祝的恭维之意,陈恒淡声笑笑。也没必要为难别人,来凸显自己的清高。他十分应景的说笑道:“那么说,西北角上挂印的大树上,站着一只猴。是不是取意‘挂印封侯’。”

“正是如此。”庙祝连连点头,这个好日子,吉利话说起来,自然不用客气。

身后紧紧跟随的乡绅中,有人出声道:“大人,照你这般点拨过后,我也看懂左上角的那副画。”此人沉吟片刻,开口道,“一只凤凰的嘴里衔着一卷书,一定是奉献天书的意思。”

哈,这位兄台,你可是松江本地人啊。陈恒对其笑了笑,又转头朝庙祝示意,让他继续带着逛逛主殿各处。廊上多彩画,所画的内容,多是耳熟能详的故事。诸如薛仁贵三箭定天山,亦有三顾茅庐,立木为信等等。

如此闲逛过后,就差不多要到法事开始的时辰。庙祝告罪一声先行离去,又喊来一个得意弟子,给陈恒继续做起导驾。

不消片刻,殿内罄钟声不绝。见时机差不多,小道士赶忙将知县和众人引到殿前。先前的庙祝已经换过明亮色的道袍,站在法坛前念念有词。

殿上,神像高坐神台。披金衣,持法器。神容肃穆,叫人一见就心生敬畏。该做的事情,县衙都有人安排好,留给陈恒的只有跪拜上香之事。

在庙祝吟诵的过程中,陈恒伴着鼓乐、经文声,领着殿内诸人行礼。三拜三叩之后,祈求风调雨顺的经文,沾过几滴神水,就要放进火盆中,以示上告皇天后土。

礼成后,庙祝还要留着继续念经文,把法事做到新年初一。陈恒却要改道前往大门口,看上一会舞龙舞狮的表演。等到南狮叼着彩球来到他面前,将其收下后。此礼亦成。

这彩球,也有一番大雍人的趣事。事后,庙里的小道士,会把彩球用竹竿高挂,只允许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拿小石子砸。谁能把彩头弄下来,就预示这个孩子有好前程。

虽不一定靠谱,可既能博香客的欢心,又能吸引更多人来上香,何乐不为呢?

陈恒掏出几枚铜钱,塞入彩球中,以添几分喜气,才将其交给一旁的道士。又跟身后跟随的乡绅闲聊几句,就启程匆匆回家。

庙外的百姓已经耽搁太久,再呆下去就不礼貌了。

……

……

回到县衙,黛玉已经布置好祭祖的静室。室内高祖、曾祖的画像挂在中央,桌上点着香炉,放着四种颜色的糕饼,四种颜色的干果。碗碟里还要插上冬青、柏枝、红纸剪的元宝,象征长青、富贵、平安。

老爷一回府,自家该操办的事情,紧跟着就要开始。陈恒居中,领着黛玉、英莲等人祭祖,祈求天公垂爱、保佑阖家团圆。

忙完正事,免不了要吃上一顿。县衙外头留了四张席面,刚好留给巡街完毕的柳湘莲。陈恒中途过去喝了一杯酒,很快又回到后院,陪着两位夫人打打马吊,一起度过建平四年的最后一夜。

一家人中,雪雁的技术最差,牌运却最好。先是晴雯输了干净,马上又是紫鹃和英莲。眼见雪雁前面的铜钱越来越多,不肯认输的陈恒,又拿了一吊钱分给晴雯、紫鹃,让她们陪着继续鏖战。

她们这边正打的过瘾,忽听外头烟花齐鸣,爆竹声中夹杂着浑厚悠长的钟鸣。五彩斑斓的光束,透过纱窗照进屋内。闪烁的色彩,映照过诸人的不同神色。有对来年的期许,有对家人的思念,有对眼下平静幸福的珍视。

大家互相一笑,又彼此道着新年第一声贺。黛玉早为几个丫鬟准备好礼钱,一人一个,谁都没落下。

她这边打发走晴雯、紫鹃、雪雁,自己则拉着英莲走到陈恒面前。后者故作欣喜道:“连我也有份吗?夫人待我,实在是好的很啊。”

“相公想什么呢。”黛玉白了他一眼,又摊手笑道,“相公可不要藏私,人人有份才是。”

“我的钱,不都在你手上嘛。”陈恒耸耸肩,甚是无奈。

“相公可别说,自己一点私房钱都没有……”

见黛玉的眼睛乱转,陈恒只好举手投降。从怀里拿出两个准备好的红包,无奈道:“我这一年才攒下这点银子呢,都给你们俩套去了。”

“哈哈哈。”英莲失笑,颇为不好意思的接过心意,又道,“谁叫相公是一家之主呢。”

这话听的陈恒眉开眼笑,连连点头,“说的是,说的是。”

瞧他这副得意模样,黛玉好笑之下,又贴在英莲耳边不知说着什么,这俩人自己又笑做一团。

但不论怎么说,建平五年的第一天,终于还是来了。三人面面相对,都知道往后的人生路,彼此要一直走下去。

正月初一,鸡鸣既起,正衣冠,拜天地、先祖。次拜邻里、亲戚。县衙旁边能有什么邻里啊,一般人家也不敢受老大人的拜礼。

早饭是糖年糕,吃过饭的一家人,趁着县衙休假。特意换上常服,在陈恒的陪同下出门逛街游玩。

路上到处是彼此道贺的人,冬日的严寒,阻挡不了大家过节的热情。正月的游街活动要到晚上进行,有不少早起的孩子,正在地上捡昨夜没放干净的爆竹。

看过三国时,陆逊来过的云间第一楼。又去到庙里烧过头香,再照着老黄历拜过喜神。正月初一的日程,就已经接近尾声。

等到晚上游街花车结束,陈恒带着意犹未尽的黛玉、英莲回府时,这俩人已经开始期盼着正月元宵的花灯。

……

……

县衙里虽然初五就开始上衙,可直到元宵过后,年味才微微在城里散去。这几天,县衙根本没有人会上门。陈恒每日除了读书,就是给故交们写写拜贺书信,道上一句新年好。

正月十八这日,他还在书房里翻看公文,潘又安却突然拿着一份拜帖进来,语气甚是紧张道:“大人,大人。是金陵那头送来的请帖和信件。”

金陵?陈恒微微皱眉,他在那边可没有好友呀。将东西接过一看,打头一份烫金红贴,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人家之手。展开一看,其上的内容竟是出自甄府,大意是说:本年三月二十三,家中老太太做寿。请表妹和表妹夫过府一叙。

这甄家跟林家也有亲?陈恒摇摇头,先放下这茬。又拿起两封信翻开,第一封竟然贾琏写的,封头就写着表妹夫亲启。

这桩怪事,也就罢了。虽不知道贾琏为何给自己写信,陈恒还是先拿起第二封信。这不看还好,一看可真叫人头疼不已。

只见封面是表妹亲启,乱款是宝玉的名字和印章。好家伙,陈恒看的直皱眉。他是真弄不明白了,黛玉已经成婚不说,连宝玉自己都已经跟宝钗完婚,这贾宝玉怎么还是不死心啊。

陈恒甚是无奈,不过毕竟是夫人的信件,他也不愿直接拆了查看。只是将其交给潘又安,让他送到后头给紫鹃,让紫鹃代为转交。

陈恒自己则打开贾琏的信件,信中都是家常话。只说自己这次来金陵拜贺,府里的老太太托自己给陈恒和黛玉夫妻带了些礼物,都是老太太的心意,请表妹夫一定要过来拿等等。

贾琏在心中百般盛情邀约,非要请自己去甄家坐坐。陈恒却看的想笑,这位贾二爷真是不怕事大。他这段时间在华亭县抓了不少大户,亦是处置了不少人家。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,骂陈恒是个爱抄家的县令。

这样的好名声在外传播,贾琏怎么好意思劝自己上门做客啊?

陈恒摇摇头,又找人出去打听一圈。才知道甄家人不是单给他一个寄请帖,连同苏州、余杭、松江在内的大小官员都有收到。

“那萧主事准备去吗?”陈恒问道。

萧平摇摇头,苦笑一声,坦言道:“不是下官妄自菲薄,像我这样的小官过去,怕是连坐的地儿都没有。”

陈恒晒笑一声,也不继续多言。他是打定主意了,到时候要去好好看看甄家的排场。顺道还能看看甄宝玉、贾宝玉,光是想想都觉得有意思的很。

可一数时间,尚有两个月之久。陈恒摇摇头,只叮嘱信达记下此事,回头记得提醒自己。后者突然想起,问了一句:“那这次上门,我们家准备什么礼物好?”

“这还送什么礼物?送一副我的字帖,就算礼轻情意重了。”陈恒古怪道,他家里虽然手头富裕,可花在甄家这些人的身上,那是一个子都没有。

信达闻言,只好尬笑作罢。他已知道宝玉写信之事,更清楚陈恒面上没表露,内心肯定是有些不悦的。

这般开始数着日子期待,陈恒却在二月初,等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来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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