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罗逊
(一)

春风缓缓地吹着

一轮火红的太阳升起在东方的地平天上,那璀璨的光辉涂抹得大地五彩缤纷,使世界变得更加可爱,更加朝气蓬勃。

县委招等所这几幢新建的大楼,交错排列在晨光下,巍峨壮观。那绿茵如毯的草坪,那一盆盆盛开的鲜花真是太美了。

今天,是我来这里上班的第五天了。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“县委招等所”的牌子,清晰、鲜亮,我的心里美滋滋的。我也是这里的一员了,不会是梦吧!

“哎,雪茹,你站在那干嘛,有你一封信哩。”办公室小王的叫声打断了我的遐想,便走进办公室,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信。

“是同学吗?还是看这字写得真漂亮,起码是个大学生吧!”小王说。

我笑笑,没有说话,瞥一眼信上的字,确实够漂亮的。我知道是他的信,可我不明白,住在同一个城市里,早晚都可以见面,有话不当面说,干吗还要写信!噢!突然间,一股喜悦涌上心头。立即拆开,抽出一张方格稿纸,寥寥几行字:

雪茹:你工作的事解决了,我心头的一块石头便落地了。请原凉,我把我俩的关系当作戏演了一年,只是为了帮你,请别当真。罗逊。

天哪,这我真的在做梦?

(二)

一个天气晴朗的夜晚,皎洁的月亮将那银色的光辉透过窗户,洒到我的身上,给我这烦恼的心里增添了几分凄凉。

忽然,两下轻轻的扣门声,使我惊醒,赶紧拧亮电灯,开门一看,来人正是罗逊。他进了我的房间,一米八几的身躯,在我这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,无处可挪动,两只手不停地在脑袋上乱挠。方方正正的脸盘上一副尴尬的神情,灼灼的眼光不敢看我,却又无处可寻。我敢紧将我平时坐的那唯一的一只凳子递给他。他笑了笑,接过去,放在靠门边的地上。

看他这情形,我到觉得好笑,不过,我没有笑出来。

我们一同在农村生活了几年,彼此间还了解些。别看他聪明能干,可就是“不大方”我们曾开他的玩笑:“照你这样,一准找不着对象。”

“你坐呀!”我说。其实是在为他消除那种不自在,他好象才想起来似的,便坐下了。

“近来怎样?”我知道,他在女人面前一般不会先说话。

“还好。”这极普通的两个字,好象是他的专用语。

关于这两个字,我们曾送给他个雅号:嘿嚎!老百姓大路上赶猪就是这样喊叫的。所以,我们就叫他“还好同志”

“听说你们厂形势不错?”还是我在问他。

“还好。噢,是的”他来了精神,话语也随之起了变化,脸上开始有了精神:“任务超额了,扭亏增盈,我们还拿了八十块钱奖金,而且品质创造了历史最好水平。”

真不愧是喜欢啃书的人,说起话来也象读小说那样流畅悦耳。我听着,感觉很有味。可他不说了,神情又变如先前。过了一会,他用探寻的口吻说:“你还没头绪吧?”

顿时,我的心冷了,觉得眼里有泪要落。两年前,我们一同回城待业。不久,他去机械厂上班,其它的人也都有了去处,只有我——一个教书匠的女儿,还在待业。

“劳动局我去过多次了,只叫我等。等,等,等!有门路的谁还在等?象”我忽然意识到这样说一定刺痛他了。因为,他爸爸是副县长。我眼不由心的瞥了他一下,可他只是平静的听着,脸上的表情也很平淡。低着头,不说话。

沉默

足有二十分钟,他忽然站起来,手插进裤兜里想要拿什么东西,可又在犹豫着。他的眼光又从我的身上移向那月白如昼的窗外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又没说。

又过了一会,他象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,插在裤兜里的手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,往我的桌子上一放,说声:“你看看。”然后,一阵风似的走了。

我很奇怪,这种举动,从来没发生过。“他这是”赶到门口,看着他那结实的影子消失在月色里,我的心陡然间象是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。

(三)

“雪茹:请恕我冒昧,在你毫无思想准备之下,来打搅你的心情。但我觉得已是非这样不可了,让我们的关系再发展一步吧。罗逊。”

这怎么看也不象是一封求爱信。可是,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,才知道,这正是他的坦率、真诚,毫无瑕疵。

此刻,我到被这几个字勾起了许多往事。

农村生活的几年,如果没有他,我的苦是不会少吃的。最使我难以忘怀的,是我的生命还能够健康的存在,与他分不开呀。

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,大队上映“样反戏沙家滨”我们几个知青一道,说说笑笑地往放映点赶,走到一块低洼的草地上,我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,才开始还能走两步,可马上腿麻了,不能走了,同伴们一个劲地催,可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了,只是蹲下了。罗逊从后面赶上来,分开众人,用电筒一照:“是毒蛇咬的!”话音一落,抱起我就跑。幸好,边上就有一户人家,到了人家里,把我往人家堂屋的凉床上一放,也不打招呼,找来一把菜刀,我还没弄清是怎么会事,就在伤口上划开一个口子,然后就用嘴吮吸,一直吸到吸不出血了,又向人家要一根带子扎住我的大腿。然后,没有似毫的耽搁,背上我就向公社医院跑可是,我在他的背上竟然昏了过去。待我醒来时,已经躺在病床上了。后来医生说,要不是处理及时,来得及时,恐怕性命难保。或许,这条腿是保不住了。

我不觉地在床上翻了个身,手无意识的接触到枕边的一个信封。啊,这是我又想起了另外的烦劳。这是我们的另一位同学——一位炮兵连长的一封信。

我一骨碌爬起来,从那信封里面抽出整整八大张的信笺。这上面:千言万语,情思绵绵。记录着我们十年寒窗的点点滴滴,有读书时的艰辛与快乐,有同学们相互间的趣事,有校园林荫小道上的众多身影这些,只能引起我对过去的回忆,以及一两声忍不住的笑,却怎么也挑不起我心中的爱。我自己也在发问:我的爱情是属于谁呢?

此刻,我将这两份“情书”放在一起,相比之下,孰重孰轻?

(四)

一恍几个月过去了。

一天晚上,我到他家里去,他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。这间屋子坐西朝东,周围没有大树,全天都在太阳的照射之下,里面的气温超过了人体,他坐在那儿却很专注,湿淋淋的背心紧紧地贴着脊背,几只蚊子紧紧地钉在肩头上,和这位“呆子”一样一动不动。我一阵心疼,说不出是爱,还是恼。手中的扇子不由自主地替他扇起来。

“我的罗先生,你要考头名状元呀?”我的话带些“佐料”说实话,我真的不愿看到他这样。

他回过湿漉漉的头,朝我笑笑,说:“出去凉快些。”

“你出去,我看看。”我说。

他出去了,我坐到他的位子上,浏览一遍稿纸上的文字,原来是在写下放在农村生活的小说,其中就有我被蛇咬伤的那个片段,可救我的不是他,而是一个朴实的农民形象。

我正准备走,边上的两个蓝色的笔记本吸引了我,便翻起一本,是日记。好奇心促使我看了起来,才看了几行,便看进去了。

某月某日:今天,我把我和雪茹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妈妈,他们都很高兴,这到是我预料之中的。妈妈急切的要见见雪茹,我说你早就见过的,不过那是几年前插队的事了,妈说那时没留意。我理解妈妈的心情,三十岁的人了,才有了对象,能不着急吗!我只好答应她,过两天叫雪茹来。

爸爸不像妈妈那样急,只问雪茹的人品怎么样。

我当然拣好的说,但我重点说了她目前还在待业!爸爸点点头,没表示什么意见。只说:“别急,会解决的。”可是怎么解决,什么时候解决,没说。

某月某日:妈妈昨天见了雪茹,满意之情溢于言表。雪茹也很喜欢我妈。这一老一小,来来去去的,锅上锅下的,还真是一对婆媳,可是

爸爸今天好象不忙,显得有几分清闲。我可要找他了,也许他不理解,可能要训我,随他去吧,谁叫他是我父亲呢!

“爸爸。”我叫道。

爸爸放下手中的书,摘掉老花镜,看着我。

“爸爸。”我说:“雪茹待业一年多了,还没指望,您看,您看,您”

爸爸盯着我,象是发现了什么新问题,面带微笑的说:“噢,你这是,给我装炮弹,要我去给你开条路,呵呵,你也学会利用我的职权啦!”

“不是,不是。”我连忙否认。

“不是什么!”爸爸的口气严肃了,可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,只是看着我。一会,他放低了声音,说:“你将雪茹的情况给我详细说说。”

一听这话,我来精神了,爸爸还是帮我的。我立即将雪茹家的情况,雪茹在农村的表现,以及回城后找工作面临的尴尬,一一说个清楚。

啊哟,我自己都吃惊,竟能如此会说,滔滔不绝,何止千言呀。再看爸爸,却把眼光移向窗外的小树叶上,布满纹丝的脸上现出一种平静却并不冷淡的表情。好象我说的这一切,其实他都知道。此刻,只是多了一些感性上的认识。

过了好一会,爸爸才收回目光,深深的叹了口气。然后,站了起来,倒背着双手,在屋子里来回踱步。说:“你知道吗,光县城就有好几千个待业知青,应该怎么办呢,分给各个单位,人家不要;怪人家不要吗,各单位都快要成立预备队了。办商店,办小吃铺,满大街都是;办工厂,没有资金。”

又踱了一会,正好走到我身边,停住了脚,说:“象雪茹这样的情况,确实应该照顾一下,可是现在”不说了,眼光却盯在我身上。然后,继续踱着。

我愣愣的,这“现在”后面省略的什么?

就在这时,妈妈出现了,说:“死老头子,顶个什么真啦。亏还没吃够吗,就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!”

爸爸知道,妈妈一说起来就没个完,也就没理她,拿起书走了。

爸爸的身躯是“高大”的,也正因为如此,他才进过“牛棚”

妈妈朝爸爸的背影瞪瞪眼,说:“不依仗他,有我哩!”

其实,我心里明白,说不依仗他,可什么时候也不能丢掉他这张“牌”呀。

某月某日:昨天和妈去劳动局,却忘了是星期天,只好回来。当时,我说直接去找李局长,妈妈说:“我这是光明正大,找李局长一个人干什么!”

今天又去了,李局长一干人都在,见到妈妈客气得不得了,一口一声大姐的叫着,叫边上听着的人眼热。当妈妈说明来意,李局长先表示:“噢,是这样啊,我们一定认真研究。”其他人也跟着说:“研究,研究。”

妈妈临走时说:“老罗不在家,只好我来跑一趟,麻烦你们想想办法,别叫我媳妇待业待到老了哟。”这话叫人一听,就知道是什么含义了。

我们刚转过墙角,就听到这样的一个声音:“李局长”绝对的一个忠厚人:“我,我的问题”

可是人家还没说完,李局长便接下去了:“不是说过吗,叫你等待,什么时候有指标了,会安排你的,啊!”妈妈向我笑了笑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某月某日:爸爸去地区开会了,就妈妈和我在家。李局长赶中午的时候亲自跑来,进门就说:“大姐,媳妇的事有头绪了。哎,你可要请我喝酒啊。”

“一定,一定。”我妈妈笑嘻嘻的说:“安在哪了?”

“工种不错,就是远了点。到长乐供销社当出纳会计。”

“怎么搞这样远,没有近一点的?”

“近的,有到是有,就是困难大点,怕是要罗县长亲自出面。”

“你说,有什么困难。”

“县委招待所有个出纳会计的缺,可要去的人很多,其中就有县里其他领导打过招呼的。不过,罗县长在我们县的声誉他要是说话,问题就好办了。哎,大姐,你要是能去找一下县委李副书记,准能成。”

“什么时候研究?”

“就这两个星期。”

“好吧,这个指标你留着不要动,工作我去做。哎,这事可不要告诉我们家老罗啊。”

我本想插嘴说,长乐就长乐吧,不就一百多里路吗。但转念一想,雪茹的父母都是一大把岁数的人了,她还真的不能再离开家了,索性就让我妈帮忙帮到底吧。

“雪茹,出来呀。”罗逊在门口叫我“嘿!怎么看我的日记呀。”他走到桌边,夺回我手中的日记本。

真可惜,我又翻开一页,是某月某日的。看他的眼神,我没有再看了。

我站起身来,刚一动身,才感到满身的不自在,原来衣服早湿了,沾到了身上。可是,我没有出去。我的心中正在翻滚着一股腾腾的热浪,看着他那结实的身躯,真想扑进他的怀里。然而,我没有,只是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模糊了。

这时,我觉察到,他是一个人在家。他可能也知道我的感觉,说:“爸爸到外地开会去了,妈妈可能去找李局长去了。”

我说:“出去走走吧,这里面太热了。”

他笑笑说:“还好。”又指指桌上的稿纸:“还没写完呢,改日吧。”

我看着他那实实在在的样儿,不好再说什么了。

(五)

地球在慢慢的挪动着步子,夏天、秋天很快去了,冬天跟着就来了,可它也不会长久。因为,春天的脚步已经听见了。

这个冬天,虽然很冷,但金黄色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。虽然没有百花争艳,可垛头边的丰硕成果,满天地里红扑扑的脸蛋不正是这冬天里特有的风景吗!

又是一个星期天的夜晚。我正在房里打毛衣,他来了,兴冲冲的,进门就叫:“成了,成了!”手里扬着一张纸。我的一家人都莫明其妙地看着他,我更是忍不住的笑了。你瞧:他大概是太匆忙了,上衣的扣子,第一个扣到第二个眼里,第二个扣到第三个眼里,一直错到底,一个衣襟长,一个衣襟短。他见我爸爸妈妈也笑了,愕然地不知所以。我伸手拿过那张纸,一只手向他的胸前指了指,他才注意到,也嘿嘿的笑了起来,脸上也随之出现一片红晕。

我一看那张纸,原来是劳动局通知我去县委招待所报到的公函。我高兴得两手颤抖起来,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,涌出来了。随后,这份公函又在我爸爸、妈妈的手里穿梭着,翻看着,他们也早已是泪流满面。

他还站在那嘿嘿地笑着,我却忘情地在他的肩上打了一拳:“你怎么不坐呀!”他这才坐下来,可立马又站了起来,搓了搓手,第一次,当着我爸爸妈妈的面,说:“出去走走,好吧?”

我不假思索的拖着他的胳膊就跑,刚刚走到门口,偶然的一回头,爸爸妈妈正在向我们点头微笑哩。

“死丫头,看你高兴的!”妈妈的话从我们的身后传来。

一轮半圆的月亮悬在空中,广阔的郊野朦朦胧胧的,没有一点声响。月亮边上的星星,好像有些害羞,一会钻进云里,一会又露出眼来。树枝虽然看似麻雀的爪子,但认真一看,已经有了尖尖的苞蕾,很快就会看到新叶子。

我们并排走着,却没有并肩。我几次靠近他,他都离开了,总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。

他说:“还好,我妈真的搞成了。不过那里的工作不太好干,干部子女太多。当然,我相信你,会干好的。”

我没有作声,觉得听着他说话,简直就是一种享受,舒服极了。可是,他不说了,神情又淡淡的了。

我忽然想起一句早就想说的话:“你妈妈既然这样有办法,你为什么还要进工厂当工人?”

“还好呀!怎么?你以为当工人不好吗?”他这样回答道。

“不,不,我只是不太明白。”我说。

他没有再说,只是笑笑。

我们又走了一段,来到一块比较开阔的草地上。现在地上的青草还没有长起来,可那枯萎的草茎根蔓满地都是,坐在上面就像是坐在毯子上。我提议:“坐一会吧。”他没有反对。

我们面对面的坐着。草地的四周能看到点点灯光,天上有个月亮,让人觉得很空旷,很宁静。不远的地方就是麦田和一条水沟,麦苗在月光下虽然看不清颜色,可那摆动地叶子,让人感觉到一定长得很好。

“我妈说,我上班了,要去你家,向叔叔和阿姨道谢呢。”我这是在找话说,想引起他的话题。

“道谢!”他说:“这是应该的,还道什么谢。”

我的心里热乎乎的,身子不由得向他靠近了。他没有动弹,只听他说:“你看天上那几颗小星星,看起来不及月亮千分之一那么大。可实际上呢,它们比月亮不知要大多倍。原因是它们站得太远,可是它们自己能发光。月亮呢,看着大,其实并不大,要不是地球给它反光,它就只能叫‘黑亮’了。”

听着他的话,感触很多,觉得这里面的哲理很深。但是,我不知道有什么寓意。我情不自禁地说:“你也象那些星星。”并兴奋地扑到他的怀里。他一时没动,也不说话。但我听到他的心在砰砰地跳,我注视着他那双灼灼闪光的眼睛,是那样的深邃,那样的坚毅,那样的稳重。同时也在闪烁着一种强烈的火花,我好像看到了两颗灿烂的明珠,觉得她们就要埋入我的心田。我的脸渐渐地向他的脸颊贴去,手臂也勾住了他的脖子。他还是一动不动,好像就是在等待着这一时刻!

当我的嘴唇就要与他那厚实、棱角分明的嘴唇相吻时。他却突兀地推开了我,象是只受惊的小兔,连忙站起来,退我老远。嘴里结结巴巴地说:“不,不,不要这样。”

我愕然了,象是一桶冰冷的水浇在我的心上,凉透了。同时,一种难以言状的羞辱泼上脸皮,觉得无地自容。我的第一个反应,就是跑,拨腿便跑了。他,半天才反应过来,便跟着我跑,一直我到家了。他走了。

(六)

啊!我的梦醒了!

“雪茹,你这是怎么了?”小王追着我问,我已跑出了办公室。

啊,我明白了,我一切都明白了。他为了帮助我解决工作,竟然采取一年呀,一场戏,只是为了掩人耳目,却是在欺骗自己的父母

“雪茹,雪茹”后面无论怎么喊,都不能叫我回头。

我要去找他,我爱他。我的心早已交给了他,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。我不能没有他——我的罗逊!

一九八0年八月初稿

二0一二年六月整理 展开全部内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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